過了這一天

陽台上的那灘雪，在不知不覺間，原來已溶了一半。因為 Phil 不願開我們那輛擬似意外車子，感覺上我已好一會兒沒有出門了。

脫離工廠妹生活三星期，我開始發現，臉上那些豆豆，又死灰復燃，每天多一點，有時多兩點，原來早睡早起，的確能讓人神采飛揚。體力上的付出大減，因此也沒睡得那麼死，很多時候，就如從前，或像這夜，切夜不眠。也不一定為半斤四兩，像昨夜，完成一稿後又打不動第二稿，於是一口氣的看了一整夜網上新聞，像上了什麼癮，不能自拔。

過了今天便是二零一一年，快又大一歲，有點不能想像。從著陸德意志算起，快兩年零九個月了。起初兩年都像不斷在進步，從沒家到有家可歸，從百無到現在算是該有的都有，從痴痴傻傻變回像個人的模樣，從游民變翻字器變工廠妹再變回翻字器，無論滿意不滿意，總算是一種安穩。我總跟他說，要是他沒這惡病，或許我會樂於翻字過世，不問有路沒路，也不求社交不社交。

我總獨自這樣思量，路，在這個國度，在這新的一年，究竟將何往？前陣子那位能幹的中國太太，熱心的給我介紹了育嬰院的工作，事先替我跟校長說了不少好話，之後請我一塊到育嬰院的開放日去，那天晚上，她花在我身上游說我向校長自薦的時間，大概比花在她小女兒身上的多。其實我本來滿心希望，近家的半天工作，主責跟孩子說英語，多好。沒想到正正是那些一到三歲的小人兒，讓我打響了退堂鼓。於是，很多人都說我可以一試的幼兒工作這扇門，就此關上了。其實說不上失望，只是有點浪費了人家的好意。但我覺得責任太大，大得讓我卻步，所以還是別免強好了。

新的一年，想了好一陣子，或許我該試試這個或那個，但我累，或該說有點兒氣餒。遠道而來的老友說你該把握這幾年，試試這個或那個，要不便為時已晚了。那種港式拼勁與往上精神，還有長江後浪推前浪的危機感，老實，我很缺。我面前的，其實已夠我疲於奔命。生命怎麼會把我帶到如斯境地，有時我會想。二零一一年，你能否先讓我喘喘氣？

小時候的冬

今年的白色聖誕，在平安夜前一夜開始，不停的，廿四日早上起來，頭痛得想吐，屋外一遍白，家中三個天窗都因積雪打不開了，陽台上積著二十多厘米的雪，他說你看，好美啊﹗我默默無語，只想把自己的頭，一刀砍下來。吞下了平日服的頭痛藥沒效，他自作主張的跑下樓去找樂太太，良久後帶回來的，是子彈般大的藥丸，樂太說那是世上最好的頭痛藥，還祝我們聖誕快樂啊，他說。


昨天到黃太太餐館吃過飯後，半推半就，跟他到鎮內散了個步，看到河邊的肥鴨子，想起在格根流河邊跟小孜孜一起喂鴨子的片刻，多暖。


廿多年難得一遇的大雪，才下了兩天，已有三十厘米。第一天晚上從電視新聞聽到，德意志北部的公路路面結了兩厘米的冰，最長的車龍有一百公里，我心想，好誇張啊，兩厘米厚的冰，怎麼可能？沒想到兩天後，屋前僻靜的小街，就出現兩厘米厚的冰路。

Phil 說，他小時候的冬天，正正就是這樣。

別人的故事

二零一零年的最後第五天，本來該回到鍵盤上了，本來沒心情招呼任何人，但在家沈了數天，想換換心情，於是中午中餐館的黃太太來電，喊了聲「過來吃飯啦﹗」，一去，便一個下午。晚上 Phil 的小姪兒來電，一聲「我們能過來坐坐嗎？」，一來，便一個晚上。

在黃太太的餐館裡坐了好一會，吃得沒多少，因為實在沒心情。我說一個聖誕都是這樣，家裡有餐沒餐的，沒心情做飯，沒心情吃，還好能安安靜靜的坐下來，看了一兩本書。聽了我們車子的事，黃先生不以為然的說了兩句什麼，我也不好意思多說。就黃太太，遠遠的站在水吧裡，安慰道︰「算啦，錢財身外物，真的，別再說他不是了。」我聽了，覺得有苦自己知，那豈止錢的問題？吃完了幫忙收拾碟子杯子，走到水吧那邊，黃太太又小聲的同情一句︰「那麼多錢，你不知要翻多少稿子熬多少個夜才儲到啊，我也窮過，其實我很明白﹗」說著說著，才知道他們去年被德國無良商人騙了，廿多萬的貨送去了給人家，賬卻遲遲未付，最後人家一聲破產，一切化為烏有。我聽了目瞪口呆，不知怎麼回應，她就繼續輕聲的說︰「但我一聲也沒哼，他其實知道的，我就沒再說了。所以啊，你也別說他太多了，免他的病情又起伏。」

晚上小姪兒跟 Phil 爸一起過來，小姪兒其實已不小了，十六歲的他，已比 Phil 高出一個頭，在我，更巨如大山。跟歐洲的 teenager 有什麼可談呢？製造話題其實非我強項，小姪兒又主打德語間中夾雜半咸淡英語，常聽得我一頭霧水，前一兩年還可以問問學校裡上什麼課，少年十六，問他學校裡的課，會不會讓他覺得這個香港阿姨太沒趣？孩子一向喜歡我，喜歡到一個程度，曾說過日後要找個像我一樣黑頭髮的女子作女朋友 (那當然是童言)，我如此自毀形象，實在太可惜。於是決定投其所好，問女友吧﹗哪有歐洲 teenager 不談戀愛？

一問，嘩，不得了。孩子兩天以來沒跟朝夕相對的外祖父母提及的故事，竟在我們的小廚房裡道出。他正在交往的兩個要好女孩，他說絕對不會帶回家去，因為後母會當面問女孩是否跟他拍拖，又不讓女孩跟他在自己的房間獨處，會讓他出醜。而後母自己的女兒，也因為母親的嚴厲管教，兩星期前決定搬回父親的家裡去。這位後母，我曾經從 Phil 老媽口中聽過她很多的不是，但親身見過三、四次後，也從小姪兒口中聽過很多，印象不差，待小姪兒如己出，管教嚴，但仍能看出她疼孩子。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曾為人後母，卻有天壤之別，我當下其實好想跟小姪兒說，其實你的後母，真的不壞。

Merry Christmas :)

看著 Phil 在我旁一級地震般一粒一粒的打著電郵給醫院認識的朋友，我明明在趕死線，卻也想，快快寫一寫吧。

自取車後真的忙透了，兩條死線落在同一天，他問我怎麼不跟人家說說，但我說嘛，人家肯讓我趕，我多謝也來不及，還投什麼訴？取車前兩天，他說想寄點聖誕卡給朋友，於是我說，自己動手做吧﹗結果一起努力塗呀塗剪呀剪兩小時後，我又說做得太醜了，見不了人，罷了罷了‥‥到今天，找過律師、驗車署和公證行後回到家裡，他還說，我們要寄聖誕卡啊﹗我真的沒時間，你要寫就自己搞吧。於是他的大笨象手指終於一粒一粒的在鍵盤上爬，寫了好幾封。

今年聖誕，感覺一點也不聖誕。但還是要感恩的，起碼，從工廠妹轉回半斤四兩如此順利，他，經四千五的教訓後，好像改變了一丁點 (當然言之尚早)，這都是好事。

這年聖誕，祝大家平平安安﹗

四千五的教訓

車子終於到手了，唉...晚上七時不到便回到家裡，身心疲累，不斷自責，怎麼當初自己會容許他買這鬼東西呢？有什麼教訓不好受，竟要他(拿我的儲蓄)去受這個教訓呢？獨坐在黑沈沈的客廳一角，我不斷自責，不斷自問，現在該怎麼辦？

既來之則安之，我其實懂。所以星期天提著四千五歐真金白銀，懷著聽天由命的心情，一早七時十分趕到鄰鎮的火車站，開始我們南下三百公里的火車旅程。他一直在安撫我 (及他自己)，沒事的，賣家聽起來很可靠，我有預感車子會很好。我不想聽，請你半句也別提，我說。於是一路上，看雪看書看人看樹，直到火車開進慕尼黑火車站。

一路上 (竟) 遇到他父母的鄰居，還有以前的病友，還有一群又一群，跟我們一樣拿著週末特惠火車票的家庭與好友。看著聽著人家在車上乾杯起舞談笑風生，換了幾趟車，車廂裡幾乎都是滿載著別人的笑聲，我有點時空錯亂，以為自己身在人情熱暖的西班牙。

下午二時十分，終於到達了慕尼黑的新比山站，離遠看到賣家，正在審視著車頭的什麼，我跟 Phil 說這有點可疑啊。他也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車子在 eBay 的競投中以「立即買」買下，買賣雙方都不能反悔，私人交易，買下了也不能退貨，這是 eBay 的遊戲規則。若車子的引擎有重大的損壞而賣家又隻字不提，車會說，我們可以告他。

四千五歐，真金白銀的奉上給人家，買回來的是怎麼樣的車子呢？看上去不漂亮，坐下去不舒服，是最初的感覺，看到車子的第一眼，我心想，車子根本不值這個價。花了四十五分鐘，連半杯咖啡也沒有，我們基本細看了車子一遍，賣家又把相關的文件簡單解釋了一遍，之後一句一路順風，我們開著這輛車子，不知該哭還是笑，起程回家去。滿滿的一缸油，跑了百多公里，油缸指針仍沒怎麼動過，我雖然看車子不順眼，但心想，要是它真的省油，就是裡頭樣子醜一點，刮花了的位置比預期多一點，那還算值得。沒到想開了一百公里後，車子開始車發出微微的怪聲 (我當然不會聽，都是聽他說而已)，是什麼，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開了二百來公里後， Phil 拉了座位調整杆一把，想把自己的座位升高，沒想到調整杆就這樣整個的落在他手裡。我當然嚇呆了，這怎麼可能？後來他停下了車子，嘗試強行把調整杆安回座位上，我馬上叫停，這東西要是被你蠻力壓破了，人家不耍賴才怪。

這也罷了，我想，看著車子走完三百二十公里的高速旅程，才用去十五公升左右的汽油，就一點小小的缺陷，好，我忍你。回家後細想，你老板我付了四千五還要修理這個賣家不可能不知道的小缺陷，天理何在﹗於是跟 Phil 說，你給人家打個電話，問問人家會否負責修理費，但緊記，先禮後兵。 Phil 本來不願意，他說人家才不管呢﹗我堅持他跟人家說說，或許人家講理，肯負責修理費也說不定，就算不負責，就當是看看人家的真面目也好。很不情願的他打了電話過去，這位奧維施先生聽到後說，請等一下，我去問問太太 (車子是他太太的)，一會兒後他回來說，太太沒發現座位調整杆的問題，開車時也沒聽到什麼異常的聲音啊。 Phil 禮貌的追問，要是我找個可靠但實惠的車房修理調整杆，你會負責費用嗎？ Natürlich nicht! (當然不會﹗)，奧維施先生乾脆地說，並開始解釋，車子交收前沒問題的話，賣掉後問題就跟他無關了。於是， Phil 照原定計劃，禮貌的掛線 (死崽子還有教養得祝人家晚安... ~_~ )，之後我們馬上到 eBay，給了賣家很差的評分，理由是貨不對板。

取車後的一天，星期一， Phil 去了驗車，我心想只要能通過驗車，其他問題都不要緊。一向樂觀的 Phil 出發前說，這車子不會有問題的。沒想到最後，驗車不及格，驗車師傅說有兩處地方必須在一個月內修理好再重驗，沒問題的話車子才能通過驗車測試。更嚴重的是，驗車師傅說從幾處的蛛絲馬跡看來，車子沒可能沒出過意外，問題只是意外的大小。我在旁聽得心寒，驗車師傅說買車子真的不能單憑圖片下決定，要看看實物，也必須試試車....這個我不是一開始便說了嗎？說當初當然已太晚了，Phil 說既然車會有全包的訴訟保險 (我真的愛死了我們的車會 ADAC)，他要去找個專業汽車技師作鑑定，要是車子真的出過意外，他要告人家一狀。

回家後，意想不到的，竟收到奧維施太太的電話留言，好聲好氣的說想多了解情況，請我們回電。後來打開電郵，看到奧維施先生來郵，說他願意支付新調整杆的物料費 (不到九歐﹗修理費才是主角﹗)，條件是要我們重新給他在 eBay 評分 (我們的評分讓他的總分跌至近九十分)，要不他會同樣把我們評下去 (我們才不管)。明顯地因為我們忙著驗車，沒查看電郵，奧維施太太才會下午再次來電。這回好了，我想，既然你們怕被評下去，就得解決我們過不了驗車的問題。奧維施太太看來較會說話，但我事先已跟 Phil 說，好言好語凡女人都會，別以為他們會突然變得負責任，也別打草驚蛇，跟人家說什麼意外鑑定的傻話。

四千五歐買來的教訓，他說擺平後不如把它轉賣再另購一輛，但教訓能轉賣的嗎？我在漆黑的客廳一角想了又想，不，這車子是他當初無悔的選擇，他得從一而終。

圖︰火車進入拜仁省後，坐在我們對面的一位爸爸跟他的三個孩子說，你們看到原野上的兔子嗎？孩子們沒什麼反應，反而是我，馬上拿出照相機，跑到車廂的另一邊，往白濛濛的窗外看了又看，啊，原來是三隻 Belly Bell 的同類 --- 歐洲野兔﹗

星期日...火車日

星期天要一早起來，又再趕火車。這次是南下三百公里，去取車‥‥緊張了一整天，在鍵盤前心不在焉了一整天，想明天會怎麼了明天會怎麼了‥‥一個全不懂車子，另一個只會開車對買賣車子原來也沒多少經驗 (頂佢...)，就這樣兩個傻瓜送上門去給人宰‥‥運氣好的便撿一輛好車回來，運氣不好的便‥‥

唉，好 Q 煩‥‥﹗

我值的，拜託﹗

我給自己的聖誕禮物，一直都想找個新的，自今年夏天購自香江的百元錢包破了以後。但仍一直也用著，因為找不到能用一生一世的。

錢包，唉，近三年換了三個，都是六七十到一百蚊的貨仔，我知名牌子好，但看著幾百到上千的貨色，總是習慣性的揮手、再調頭 (更何況在德意志幾十歐根本買不到好貨色)。終於跟 Phil 到那所高尚的百貨公司退回百歐香水那天，我本著煮婦的直覺，走到以前只去過一次的 Karstadt 錢包部特價攤去，全部門最便宜那堆竟無人問津 (有無搞錯...)。我自覺仍滿身新移民味，有點不好意思，但最後還是去隨便的翻了翻，那才發現，天啊‥‥ Samsonite 的真皮錢包竟跟些雜嘜混在一起，於是我翻了又翻，把所有同品牌的都翻了出來，並引來好幾位顧客一起的翻。我不斷告訴自己，超﹗廿九歐，我值的我值的，買啦，拜託﹗(省慣了真的會成病.... ~_~ )

我覺得禮物其實真的不在乎昂貴或驚喜或是否合時合節，最重要有情有意又合心合用。 Phil 說由他付，儘管(我知)他覺得這樣就解決了聖誕禮物這一年一度的大事實在太悶旦，但我決定給自己買，作為我提早給自己的聖誕禮物，因為我答應過自己，要待自己好一點。

What are you sinking?

今天用了一小時慢慢的弄晚餐，我想吃自家製的 Frikadelle 肉餅，又想吃從未做過的西蘭花沙拉，於是著手的切呀切，靜靜的。 Phil 問我在想什麼？為什麼不開心？我也問自己，我有想什麼嗎？我有不開心嗎？

沒有。或許有想點什麼，但真的只是一點點。

我在想，香江那邊給我派稿的安莉達小姐真好，星期四午夜送出電郵，說我辭工了，現在能全天候的半斤四兩，沒想到星期五早上起來，已收到她的兩封電郵，第一封說沒問題啊，以後就多給你稿子吧。最後還附加一句，叫我好好休息。第二封，竟是兩篇稿子(﹗)，我還以為最快也要等到下星期才會飛來，沒想到我能如此順利的回到半斤四兩，安莉達真體貼。

我也在想，工廠裡的一幕又一幕。下雪的第一天，天地都白了，我們的部門旁邊，是一道八、九米高的落地玻璃窗，我就一邊摺疊著濕濕的衣服，一邊跟來了不久的法國小子說，好美啊，已好多年沒看過那麼多雪。表情嚴厲的 Josephine 看我目不離窗，離遠的以表情問我，怎樣了？我無聲的指指窗外說︰好美﹗她親切的笑了笑，注意力又馬上回到掛衣機上。

還有那次，大概是下雪的第二或第三天吧，我突然覺得後腦被什麼打中了，摸摸後腦，滿手濕濕的，前後左右邊天花也看了一遍，什麼也沒有，就是地上離奇的有點水跡 (因為四周都是巨型蒸熨機，我們的工作間總是非常非常的乾)，後來接二連三的有同事發現被擊中，大家都停下了手，東張西望，究竟是什麼呢？最後眼利的我發現，一位打扮男性化、剪了個陸軍頭的法籍中年女士，要跟我們打雪球游擊。大夥兒笑了好一會，才又回到各自的工作上。

我也在想，眼前的一束紅玫瑰真美，以前久不久也會夜逛花墟的檔口，趁人家打烊前大平賣，便高高興興的抱大一束小菊回家，原來現在的家裡，已好久沒插花了。

圖︰那是當工廠妹一個月，他做的五六餐晚餐的其中一餐，他老媽的家鄉菜，他說用了四小時去預備，結果忘了沒下鹽，半點味道也沒有。但他邊吃邊說，很好味啊﹗

像場夢

上班的日子，像做了場夢，不好也不壞只是累人的一場夢。

星期一在工作間如常的不停手分衣檢衣，魂魄卻像抽離了一樣，在看，看各人的臉，看工作中的自己，看這個依然陌生卻又熟悉的地方。大孩子來接我下班，上車後不久他說，一個早上也不舒服，我平靜的跟他說，那我不幹了，待在家裡陪你，好不？他終於說，好啊，謝謝你，眼裡好像有點淚光。

於是，把先前起草了的辭職信再修改，是辭職，也想答謝。老闆會很不高興吧？我想。 Phil 說不該只送 Presserei 的同事們巧克力，老闆對我那麼好，也該送點什麼。於是冰天雪地還跑進鎮內，給 Mr. 咩薯老闆買了一盒 Lindt 。

一整晚我也在想，怎麼開口呢？該先遞上巧克力還是辭職信呢？沒想到星期二早上回到工廠，老闆竟少有的不在，我扣門後進了辦公室，老闆的秘書和人事主管華娜太太都在，我支吾支吾後，終於說出，我想辭工了。那一殺，秘書和華娜太太都呆了，合不上的嘴裡除了「為什麼？」外，說不出半個字。

於是我解釋說，老公又不舒服了，其實已好一星期，只是我太累完全沒察覺到。秘書問，是復發嗎？我說大概是吧，我不想冒險等他更嚴重才回到他身邊。前前後後對不起說了好幾遍，因為真的很對不起，之後再遞上辭職信和兩盒巧克力，秘書說我太客氣了，但老闆待我那麼好，常常問著我怎麼樣，同事們又教了我那麼多，我只想藉此謝他們一聲，我說。

我以為就這樣就完了，沒想到秘書小姐讀過我的辭職信後說，日後你老公穩定了，你能再工作的話，就隨時回來吧。我楞了一下，聽到自己問︰真的可以嗎？秘書小姐轉向華娜太太，問，這個沒問題吧？華娜太太說︰當然沒問題啦。

離開辦工室後，我還去了找泰籍同事文妮。我們其實並不相熟，我只知道她是法國的過埠新娘，在同事口中得知她有個四歲的兒子。在面試時 Phil 見她走進休息室，就問她這兒的工作怎麼樣？她簡短卻親切的以德語說，就試試吧，就試試吧。之後每次經過她的部門，她都問我，怎麼樣？還可以嗎？所以想在離開前送她一盒巧克力，並說聲謝謝。聽到我說已辭工了，她說日後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在路上遇到我，她必定會向我揮手的。她身上散發著的那份熱暖，讓我既感動又羨慕。

就是這樣，從星期二開始又守在家裡，跟大孩子一起在冰雪中給老巴士大掃除，又睡了好多好多，把先前一個月沒上的網都補上，無意中，看到身旁也在上網的大孩打開他的 eBay 賬單，價值兩位數字的貨物，好像是廿七歐？他見我在看，便快快手的把賬單關上，但已太遲了，我遲鈍的問，我剛剛看到的是什麼？好像是差不多三十歐的東西吧？沒辦法，已給我看到了，就只好乖乖的和盤托出，於是他說，是郵票，一張，但我是在買車前買的，買下車子後我什麼都沒買了，真的﹗

不是都說現實比夢要殘酷的嗎？於是，他被殘酷的修理了一整天。

傻人有傻福(頭)

借用蘭西的話， Phil 這個傻人真的有傻福，福，是福頭的福，而那個福頭，大概就是我。

聖誕連影也未看到，他便自個兒開車到大城的 Karstadt 給我買禮物。 Karstadt 是一個我少進也從不買的百貨店。它大概比 SOGO 、三越什麼還要貴，傻人小時候父母帶他去買衣服什麼，去的就是那裡，所以他從不覺得那兒特別貴。我總說，大佬呀，你老父昔日在德國最好 pay 的車廠打無憂工，而我們現在呢？哪來那樣的閒錢？我的至愛香水，一毫升要一歐，除了 Karstadt 什麼地方也找不到，我總說下次 C 來，叫她從香江給我帶好了，當然下次復下次，每次我都說︰下次吧。他說聖誕才一年一次，給你買的，只要你喜歡，什麼也可以﹗於是就買下了，簡單不過。

看著這份包裝得美輪美奐的禮物，他暗笑說我一定會喜歡，但我知道是什麼後一定會殺了他，於是經我連連逼供後，他終於讓我提早把禮物拆開‥‥看到是自己的至愛香水，還要在那貴死人的百貨買，已知不可能是便宜貨，於是馬上忍痛下令，退﹗貨﹗

百歐買個心頭好給愛人作聖誕禮物，在 (曾經) 非常富貴的德意志，一點也不過份。所以退貨令雖然下了，他仍死死的等著，希望我會回心轉意，直至老友 D 到來，也異口同聲的說百歐買一瓶香水，實在太太太貴啊，他才心服口服的願意去退貨。

我說我想要的，不過是廿來歐便能買到的半實用品，想了好久也捨不得，你就當聖誕禮物送我吧。但小朋友都喜愛驚喜，他這個大孩子也無異，最後他又出動，買了什麼我不知，但他保證沒有超出我定下的卅歐上限。

當然他也一直問著我何時會去給他買禮物，要快點啊他說，因為要齊齊整整的放在家裡的禮物堆中兩三星期，才有聖誕氣氛。天天累得天昏地暗的我，其實哪有閒情去挑什麼禮物，於是明日復明日，明日了兩個多星期。終於決定在星期五下班後跟他一起去商場走走，選個實用的什麼給他，一了百了。沒想到下班後一跳上他的車子，他 (又) 給我天大的驚喜，說別花錢買什麼禮物了，我們的老巴士快不行了，我們要換車子﹗ @.@

這樣的一天我其實早已料到，一直堅拒花費，倆口子從不上館子吃飯，能儲半歐得半歐，為的就是這樣的一天。老巴士這次壞的，是個叫 Zylinderkopfdichtung (head gasket) 的東西，三年前他媽的豬朋就聲稱在東歐替我們修理好了，盛惠千八歐。那次的吐血經驗，跟慢慢建立了信任的小車房老闆說了，老闆說維修費少不到哪裡，因為老巴士的結構異常複雜，所以維修起那部份也異常費功夫。而東歐車房的功夫大概太馬虎，才會三年便又出事。車房老闆明明能從我們的老巴士身上賺一筆，但他仍衷心的忠告我們，還是另買新車吧，再花錢維修下去也不是辦法。

於是， Phil 深信買新車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案，而新車該是何種車子呢？當然是另一輛更新更省油的巴士 (van)‥‥‥我聽了當然暴跳了一下，那種他覺得我們「需要」的巴士，分分鐘要萬六至二萬歐才有交易，錢從何而來呢？我問他。他說我現在有工作了，他遲早也會有工作，那每月數百歐的供幾年，不就是了嗎？要不是當下被老巴士的安全帶束著，我想我必定暴跳出車外‥‥

萬五歐的新巴士，他當然不是開玩笑。款式其實他已在 eBay 看中了，萬五歐是最新競投價，所以他才告訴我大概要萬五歐。要我當幾年工廠妹就為了供養你喜愛的新車？ Leck mich am Arsch 啦...﹗﹗﹗於是我馬上起角，架起個沒有談判餘地的架勢，你再堅持我就回港找工作直至你的愛車滿供為止好了，他 shut up 了好一陣子，之後，還是想說服我，若現在先買幾千歐的小車，儲幾年錢後再買巴士的話，最後很可能因小失大啊.....

我雖然不會開車，但基本財政管理，我還是會的。為了他深愛的車子而要我們倆坐在如山的負債裡，買房子可能會保值，但車子卻只會一直 depreciate ，所以，對不起了，愛你不等如我會為你去死，底線定了，連來喝咖啡的他爸也說我有理，於是他只好退而求次，那個次，從七千歐到一萬歐，在我還是驚多於喜。他說車子物有所值啊，我只能說付得起的話很多東西也物有所值，付不起就請別再想好了，財政上你老婆我需要點透氣的空間﹗

大戰了一日兩夜後，星期天早上近十一時，他在仍熟睡的我的耳邊說，我找到了，這輛很好啊﹗多少錢？四千五歐， eBay 的「立即買」價。在哪裡？慕尼黑 (離我們三百多公里!!!)。競投什麼時候結束？還有兩小時呢 (!?!?)。我聽了當然反對，沒有看到實物或試試車便買下，現在不是買玩具車啊﹗但他說有十來個競投者，人家大概試了車才去投的，車子看來保養得很好，後座又能拆出來供運貨用，賣家的資料也很詳細.............一直像全德意志最出色的銷售員一樣的的嘟嘟的催眠我。我出於好奇，爬到電腦前看看他那好貨色，看起來又真的不錯，我問的問題他也能解答，我心想要是老巴士能賣個千五到二千歐，即我們用不到三千歐便能換一輛保養良好里數不算太多的九歲大二手 (其實我們是第四手) 車，也算很不錯吧？

最後，想了不到廿分鐘，看著競投價已達三千五歐，我說你不後悔也不會再喊著要開大巴士的話便去馬吧，但請緊記，這將是我們的車子，直到天荒地老。

於是，我這個福頭不用再想給他買什麼聖誕禮物了，而我們也快要與忠心的老巴士告別，我想我會很懷念在它裡頭坐得高高在上一覽無遺的感覺﹗

這個週末，從星期五聽到老巴士出問題到他的萬五歐願望，再來他病情的起落，並一次又一次為買車而大戰，到最後找到新車子，真的豐富得叫我想死﹗

Das ist Holly.

雪停了幾天後，在我決定試坐巴士上班那個早上，天地又再一遍白。以為改坐巴士上班能遲一點出門，沒想到最後因為第一程巴士誤點，我趕不上第二程到工廠的巴士，看著還有不到廿分鐘便八時了，換車的石頭溪小村連半輛的士也找不到，也沒有別的公共交通，於是，我的十一路巴士 (雙腳)，又要出動了，三公里的路，偶是冰滿是雪，半走半跑的，邊走邊問路上零星的路人方向，嘴裡還咬著塊巧克力，我的臨時早餐，廿分鐘後，終於在離工廠二百來米的地方，遇到一位願意給我停車的同事，載我一起回工廠去。

狼狽不堪的一個早晨，還好才遲到五分鐘，向主管與副主管說遲到的由來，說到從石頭溪走路過來，她們都給嚇呆了。開車上班的同事後來過來問我，今早在路上看到的真是你嗎？我自首說是啊是啊，又讓人家來個目瞪口呆。

這個星期頂替放假的同事，不再是摺洗滌後濕濕的衣服，而是摺疊蒸乾了的衣服並把它們分門別類，那是把衣物送回醫院前的最後分類與質檢，所以要做得快而仔細。同事放假前我跟她學了一天半，之後還是一頭霧水的，就要頂替放假的她了。第一天因為我手腳慢又不太懂哪類歸哪類哪些合格不合格，本來有四位熟手技工的部門現在只剩下兩位熟手與一位生手 (我)，摺衫機又非常爭氣的排山倒海吐出衣服，於是出現前所未有的失控情況。第二天我的手腳眼睛與腦袋都打醒卅六分精神，終於跟得上摺衫機的速度，大概兩位熟手的主管級都覺得我應付得來，於是那天幾乎一整天都像是我的 one-man show，到三時左右，有些同事已沒工作了，我還在趕忙，大家就站著看我的三頭六臂秀，部門新來不久與我還算談得來也挺好玩的法國小子，就伏在我工作的巨桌上，像抱怨的逗著問我︰你可不可以再快點呢？

一星期終於過去，我總算應付得了放假同事的工作，星期五那天，主管大概預算錯了還是什麼，最後突如奇來的一批衣物到要送出時仍未弄好，運輸部來催促 (還是第一次)，主管也開始緊張起來，我就一直不停手的檢呀摺呀，我的三頭六臂大概嚇了前天新來的同事一跳，這位多話也非常搞笑的新同事，高舉雙手開玩笑的投訴說︰你這是幹嘛啊？副主管聽到後微微笑的對著我說︰這就是 Holly 了。

因為要把衣物分類，又要跟排山倒海的機器同步工作，腦子再不能放假，而這星期，為了找工作，又真的睡少了，晚上累得連十來分鐘的新聞也未看完便在沙發呼呼睡去。於是，給 Phil 的時間也沒有多少，連他病情反覆也不知道，直至星期六凌晨三時，我睡得正甜時給他推醒了，他說他睡不了，很害怕，很害怕會被丟下，很害怕這個很害怕那個，那一刻，我身子仍死死的躺著，卻腦子卻 99% 醒了，我就知道這會發生，現在果真來了。

像車房老闆說，人該知道什麼時候說夠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Nikolaustag

看到雞碎般的糧單後，說不幹了不幹了，最終一星期開始了，趕掉兩個稿子，一天又一天的，又上了三天的班。

星期一晚雖然只睡了三數小時，起來後想著自己隨時可以不幹，心頭輕鬆了，一點也不覺累。我其實不喜歡離職，最怕那些遞了離職信後的倒數日子 (湊巧我至今仍未試過)，所以聽到一位俄羅斯同事說跟我同時上工的俄羅斯少女早已辭職走了，還是即遞信即走，連再見也說不了那種，我暗自高興，還想著遞上離職信的那天，記緊要買盒超大巧克力回去請老闆轉交同事們。

沒想到在我盤算著下班回家要寫離職信時，老闆拿著一大盒子的巧克力聖誕老人，一個個的送到每位員工面前。原來之前的星期天是聖誕老人日，孩子在當天都會收到橘子和巧克力聖誕老人，所以，我們也有。回家問 Phil 以前他的工廠有沒有給員工送聖誕老人？他說也有啊，不過只是小號 (我這個算是中號)，就一盒子的放在飯堂讓員工自己取。

就因為這個聖誕老人，我有點內疚，當初不是說自己需要一份工作的嗎？老闆明明說我大概做不來，又知我住得遠交通不方便 (他其實比我更清楚)，但最後還是願意讓我試試。上工後最初的一兩星期，幾乎每天都走來問我三數次，還可以嗎？累不累？慢慢幹吧，不用急的。雖然明知離開的人跟新來的人一樣多 (感覺上我們每星期都有三至六個新來的，流失率之高可想而知)，少我一個也沒什麼分別，但我就是有一點點的內疚。

所以，為了聖誕老人，也為了自己能付自己的健保失業養老金等等，也為了開始熟絡了(一丁點)也算合得來的同事，就邊找別的邊幹多一個月吧，最後還是受不了，就重投半斤四兩好了。

Was machst du?

上星期過了一個悠閒的週末，這星期，又是無休的週末，但沒所謂，從刻板的工廠工作回到鍵盤上，我發現自己更愛敲鍵盤，一字一句，都出自自己的思考與判斷，那種滿足感，褲子摺得再快再好也沒法比美。而敲鍵盤的手指，經過一整天不斷塗霜和包裹在綿手套裡後，已不再痛不再乾了。

星期五終於收到我的第一份薪水。我從十一月尾一直等著，一天、兩天，戶口都沒動靜，心裡開始盤算著，要是少於多少多少錢，就不幹了。同事聽到我五等稅階，都嘩了一下，叫我出糧後別莽想去大消費，因為扣稅後就只得個吉。這個辛勞三星期換來的吉，終於收到了，一打開老闆親手遞上的糧單，我呆了，本來有近千歐，扣稅後只剩六百零十八歐。這就是我三星期天天五時起床，六時十分出門，七時半到工廠，八時開始不停手的幹，直到四時下班，差不多六時才回到家，一天在外超過十二小時的回報？

上工前比了一下，現在，三星期過了，用同一尺度，又再比一比︰

工資︰一個月的扣稅後薪水八百三歐，扣去月票和大孩子偶然去接我下班的汽油開支共百五歐，一個月日未出而作日落後才歸，回家還得做飯，月尾就是那麼哭笑不得的六百五歐，比我敲鍵盤更困身，報酬卻連四両也沒有.... 真的沒想到﹗所以這回半斤四両勝。

工時︰朝八午四，日作不過七小時，一星期才五天，但五時便得起床，弄帶回工廠的早午餐和咖啡，準六時十分出門，趕六時半的火車。七時半便回到工廠了，半小時的等待後，八時開始工作。下午四時下班，但得等四十五分鐘才有回家的火車，總車程不過四十五分鐘，但最終差不多六時才回到家。比我死線緊迫時日作十多小時連幹數天要辛苦，因為工廠不像辦公室，要不停手的讓人見你在工作。在家敲打鍵盤，累了起碼可以發發呆，沖個咖啡，甚至小睡片刻。當然，當上工廠妹後，我真的睡得好了，兩秒入睡 (往往就在飯後)，絕對沒問題，但同時也再沒多餘的精力幹別的，三星期，我們除了一起吃晚飯以外，就去散了個十來分鐘的步。半斤四両可能要日夜顛倒，但時間上靈活得多，我也有體力去料理家裡的或去散個步買個菜。所以，半斤四両又勝個馬鼻。

福利︰正常的有薪病假、失業保障、有薪年假、及一般的勞工保障，我這三星期便拿了兩天病假，老闆還送上一句 get well soon 呢。這個，半斤四両沒能比較。所以，工廠妹勝。

交通︰因為火車站弄錯了，每天花在交通上的時間由兩小時變為差不多四小時 (很多時間都是等車)，月票八十九歐，大孩子久不久來接我下班或送我上班，汽油開支粗略估計六、七十歐，在車上我多數累得無氣無力再去看書，每天一到兩小時的閱讀時間，於是泡湯。比起在家不用晨早趕車，省下四小時，半斤四両大勝。

工作性質︰日站七小時，不需動腦，累得小息時也不想跟新同事說話，回家後整個人累得動不了腦來，因此這三星期大孩子能隨心所欲，我總說別問我，我累得什麼意見也沒有。但當然，腦不用動了，頭髮也掉少了很多，但你問我，我還是覺得半斤四両較工廠妹好。

前途︰當然是沒有，儲的錢也不會比半斤四両多，所以，半斤四両勝。

其他︰在工作間沒選擇的必須說德語，跟不同人交流，德語會進步得快點。這是理論上對的， Phil 也說我發開口夢問他 Was machst du? 但在工作間大家其實不怎麼說話，就算土耳其人跟土耳其人、法國人跟法國人，都是默默的手快快的幹活，偶然一句半句，笑一下，嘩兩聲，僅此而已。而我這個只聽懂一字半句、友善卻不算非常健談的新移民，三星期在到處都是人的工廠裡 (儘管同事們大部份都很好)，大部份時間只是陪笑，不時也感到孤獨。

所以，我在認真的考慮，不如重投半斤四両，再一邊找別的路數。你覺得呢？

上班路上

終於買到合心合腳價錢又合理的 snow boots，我在德意志第一雙像樣的 snow boots ，踏在雪地上雙腳一點也不覺冷，回到工作間又暖暖的，站著一整天腳也不痛，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