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那天

結婚一週年紀念後的一星期，我們相隔六千里的雲和月，在不同的時空裡激烈的討論起宗教與疾病，你說生病的人一定是信得不夠，或是神要懲罰他，如聖經裡的這個與那個人物，我認為血肉之軀當然會病，跟對造物主的信心無關，我少讀經，但我虔誠的中學老師的經歷便是個例子。我以為那只是一場無關痛癢的邏輯性辯論，激烈痛辯過後我們各持己見不歡而散，我有我睡，除了奇怪你怎麼那麼沒有邏輯外，沒有放在心上。

那是去年的四月十七日，一個星期四的晚上。

第二天我沒心情做飯，於是下班後去了逛街，晚上在麥記開餐時，你不尋常的來電我的手提，十萬火急的，要我馬上找我的中學老師，你說你錯了，你要向她道歉，要不上主不會寬恕你。那是星期五晚十時多，六千里外撥來的求救電話，聲音是你的，但我卻感到異常陌生。

我說老師大概睡了，人家剛大病初愈，別為這點無聊事打擾人家吧，何況她對我們的討論根本毫不知情，因此也不會因任何你所說的話而受傷害，你要道什麼歉呢？

當然，我的理是半罵半說的道出，因為我煩我累，實在沒心情處理你，我六千里外的丈夫。

你聲嘶力竭的呼救終於叫我讓步，好吧，我給她寄個短訊，看看老師睡了沒吧。

之後的一小時多，你不斷來電，要知老師睡了沒有，我在回家路上的小巴裡半罵半講理，沒半點理解，沒半點同情，愛你的妻子我。回到家裡在網路上我狠狠的大罵你的不理智，罵你發什麼神經。只有天曉得，原來不理智發神經可以是一種病。

劇情發展像電影一樣，老師還沒睡，只是去了聽中學週年音樂會，關掉了手機，第二天早上回覆我時如我所料淡淡的笑著說沒什麼，叫善良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四月十九日，二零零八年，一個我要上班的星期六，那天學校有活動，所以回到家裡已近黃昏，大約六時吧，仍沒到我們慣常網上通話的時間，我正享受著片刻的寧靜，突如其來的越洋電話，你媽說你給救護車送走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心思一向細密的我仍無法把過去幾天甚至幾個月的序曲與當下的重頭戲連在一起。

星期六下午緩慢的節奏被劃破後，雖然當下的我並不知道你那邊發生了什麼事，但一切仍突然以生死時速進行。越洋電話大概只維持了幾分鐘吧，我已記不起當下說了什麼，只知你倒下了，我要馬上到你的身邊去。

第一個打出的電話是給校長，是支會多於請求，我得離開一段時間，因為丈夫出事了，校長說放心去吧，這裡的都別擔心，我答應離開前會把工作都交代妥當。

第二個電話是德意志駐港領事館的緊急救助電話，我跟電話裡的小姐說貴館自去年底我申請移民後一直扣著我的護照已三個半月了，電話裡的職員覺得難以置信，因為那不是 standard procedure ，德意志人的看家本領是按本子辦事，她覺得大概是我搞錯了，對重要文件從不搞錯的我堅定的說護照的確在貴館，因為我清楚記得自己遞交申請後邊走出領事館邊跟自己說，好了，沒了護照，你休想飛﹗但我還是答應了，自己先在家找找，心裡也希望是自己搞錯。

第三、第四、第五個電話，都只相隔半小時左右，都是撥給領事館的急救小姐，說我什麼地方都找過了，護照真的被你們扣住了，問最快可以什麼時候取回，煩得小姐叫我別再打給她了，她找到管匙人便會馬上與我聯絡。

當然，我也致電德意志的醫院，說是香港長途，可否幫忙找找我丈夫的醫生跟我談談。我勉強的德語完全聽懂了醫生的意思︰初步診斷 - 精神分裂，雖然我仍搞不懂，善良而樂觀的你，怎可能患上精神分裂？

後來聽你爸媽及你說，當下救護員完全沒你的法子，你見他們來到家裡，便像野孩子一樣赤著腳逃到外頭去，跑了一大圈最後又回到家裡，你跟媽媽說你想去跳河，雖然後來清醒的你笑自己說那會比較像跳溪。你不知從哪來的急智要求救護員不要碰你，於是警察被召來了，因為只有警察才有權制服你，你被制服、被送院、被可憐的捆在病床上，醫生說怕善良的你有暴力傾向，在藥物的影響下你幾乎連續睡了好幾天，直到我後來回到你的身邊，你仍在半睡不醒的狀態。

你被送院那天晚上我什麼也沒做，除了哭，哭我對你的兇，哭我在未能跟你團聚前便要失去你。婚前，我腦裡一直有這個奇怪的影像︰自己替病榻上的你刮鬍子，你一動不動的躺著，因此我暗地裡常希望你能教我如何為你刮鬍子，只是沒料到影像會成真﹗

四月二十日，星期日的早上十時多吧，終於接到領事館急救小姐的電話，十二時，管匙人會到領事館替我找護照。一波二折，管匙人最後說太早了還是什麼，來不了，幸好急救小姐明白我的情況，說她跟管匙人拿到門匙後便馬上趕來。冰冰冷的領事館門外，連鬼影也沒有，我太累了，靜靜的等待著，什麼也沒想，因為不敢想。

急救小姐終於來了，比約定時間遲了半小時左右，樸素的夏日長裙，沒半點庸脂俗粉，典型德意志中年女人，友善與體貼的踏著急步，她為我開了領事館的職員通道，讓我在會客處待著，我繼續什麼也不敢想，累。

終於，我的護照重見天日，急救小姐關切的問了一下你的情況，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跟她一起五年的尼泊爾男友因為拿不到香港的居留簽證而無法與她團聚，剛從尼泊爾調派到香港才幾個月的她，送走旅遊簽證期滿非走不可的男友，滿腹無奈與懷疑，不是說國際大都會嗎？怎麼卻容不下一個尼泊爾人？她完全能白明自命 perfect applicant 的我對自己的移民申請石沈大海的無奈。我建議她找某某立法會議員求助，衷心卻完全沒有把握的建議。

道別後我撥了好幾個旅行社電話，問機位，才發現七日無休的購物天堂，原來要星期天買機票一點也不容易﹗最後只有兩所旅行社接受星期天訂票，只有一所能出票︰康泰，我的救星。

服務員就我當天起飛盡早抵德的要求找了好久好久，大概因為我額上刻著「事態嚴重」四個字。當晚起飛的最後都不行了，退而坐明天星航早機，德意志時間同日抵達法蘭克福，或許能趕上在醫院十時關門前見你一面。一擲一萬一千，比我去年八月到德意志與你短聚兩星期那程還要豪。

從早上出發到領事館起，事情一件一件的順利完成，人一直異常的冷靜，我以為我會慌會亂得哭，但我沒有，拿著機票走出旅行社，直奔辦公室，因為我是辦公室的兩個管匙人之一，門任何時候都會為我而開。

一件一件的把工事交代妥當，要馬上處理的放在清單的頂頭，其實都不是什麼複雜的工作，但如此突然的要別人接手，如何較易讓接手的人明白，如何向受牽連的同事與學生交代，一個人，星期天的黃昏，在鬼影都沒有的校園裡，我的手跟腦都沒法停下來。

走出校園，遇上晚間留守的工友，友善的工友問怎麼到現在才走？我拜託他把那串辦公室鎖匙轉交總管，說丈夫出事，我明天便要飛了，未等工友叫我保重，因為怕自己會決堤，我道別，踏出校園，去了提款機把下一個月的租金預付給房東，該辦的都總算辦妥了，人突然又無助起來。

回到家裡，我又哭了好一會，那是我的軟弱，但過後它也奇妙的讓我再次堅強。洗盡一天的疲累後，十時許吧，我按下鄰家恆媽的門鈴，又簡單的重覆了那個自己仍未消化的故事，請求恆媽替我的抽濕機每星期清理一次水箱，因為我怕春天會在我的家裡滋長。善良的恆媽哭了，抱著我，雖然我們不過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鄰居。(兩個多月後再次回到這個家，發現一切都異常整潔，原來恆在我離開後，奉他媽媽之命每兩天替我清一次水箱，而恆媽，則替我做了次大掃除，希望我回來後會有個舒適的家。雖然我對她一家三口幾乎一無所知，但有時候，我真想她。)

回到家裡，我好捨不得的安頓了 Belly Bell 與我這個只住了一年、本來計劃是我跟你婚後的第一個家，收拾了幾件衣服，凌晨三時，在網誌留下了一句 Pls pray for us，又哭了呆了好一會，在日出前向 Belly Bell 道別，帶著一個小背包和小相機，穿上我新買的紅鞋子，就是後來兩個多月我一直穿著的紅鞋子，留下了自己的電腦，坐上從大埔出發的第一趟公車往機場去。那一夜，我突然發現自己學會了取捨，明白什麼才是真正重要。

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旅程完全無法入睡，喝了很多 Baileys ，看了很多電影，包括 P.S. I Love U, 那個 Holly 跟一個愛爾蘭男子的故事。

二零零八年，四月廿一日，飛機七時許著陸法蘭克福後，我直奔機場火車站，但仍錯過了我的快車，在冰冷的站台等了一小時，終於登上下一班回到你身邊的快車。晚上十一時許，我站在醫院外的細雨中，你爸說那就是你的房間，沒有燈，我的大孩子，你睡得好嗎，我想。

慶幸，電影裡的情節並沒有發生在我與我的愛爾蘭男人身上，我也沒用替他刮鬍子，他常掛在口邊的 2008 REUNION ，竟不遵從我們定下的任何計劃、突如其來的成真了。

二零零八年四月廿二日的早上，瘦削的你孤獨的站在醫院大門等著我的到來，帶著淺笑的倦容滿是期待，一個緊抱，千山萬水，我終於又回到你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