刪掉了的遺言

老天一定認為我最近太閒，所以，在我剛有空坐下來，跟剛搬了家的能幹的中國太太通過電話後，又來新的煩擾。

說是煩擾，其實有點不近人情。但對她，我的確欠缺做人該有的同理心。她，當然就是肥仔老母。進進出出醫院大概半年了吧，她說太痛苦了，生命再沒趣了，才剛剛進院，便要兒子馬上接她出院，載她到超市去買刀片了斷。

剛把老父送到醫院去探望老母的肥仔，才踏進家門，椅子還沒坐暖，便收到老母尋死的來電與馬上再去醫院接她的命令，聽得他心煩，怒吼了一句「你在糊說什麼？」 ，便掛了老母的線。

後來，肥仔再次把老母接回家去 (面對老母連連的要求 / 指令，肥仔再氣，最後還是像老父一樣，屈服。所以她，從來都是要風隨時得風、要雨隨時得雨的女人)，再回到家裡時，竟無助的紅了眼，說他媽這次可能是認真的。我，對她老人家真的沒感情，於是像局外人一樣冷靜的問，哪你打算怎麼辦？肥仔一聲我不知道啊，便進了廁所去洗臉。

我想起 Beatrice 婆婆，長年自責沒盡力阻止抑鬱的丈夫自盡，最後責出個病來。所以我覺得，肥仔再不知怎麼辦，也不能待在家裡乾等消息。於是我著他馬上到父母家，起碼把所有利器收起，無論如何也要鎮定，有什麼事打 112 便是了。

他剛出門沒幾分鐘，電話便響起了。我看了看號碼，是肥仔父母家打來的，於是如常沒去接聽。剛吞下肥仔老父所有藥丸的老母，只好對著電話錄音機，說下自己的遺言，說自己的生命已沒趣了，她只想留下美好的回憶，不好的，都不要。我一邊聽著，一邊想起當她還能走動身體還沒什麼大病大痛的那些年，每次醫生家人叮囑她要減油減糖減食量並多運動 *，她總滿臉囂張的說，要是自己不能在自己想吃的時候吃自己愛吃的，她寧願死掉算了。沒想到她說得出做得到，她的生命裡，可真的就只有享樂？(怪不得肥仔只會想著享樂，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囉。)

聽罷她的遺言，我想了想，該怎麼辦呢？小丸子是她的老夫在場的情況下服下的，再過數分鐘，肥仔大概便會到達父母家了，我，該打 112 叫救護車，還是讓他們一家自己處理呢？最後，想到肥仔紅了的眼，想起他老母的離去將給他帶來的打擊----也即是我的好日子即將消逝，我決定多事的致電 112。

第一次致電 112 的我，當然緊張﹗但把事情說清後，接線生淡定的說，好，先叫輛救護車過去再看吧。

就這樣，直至晚上十一時多，我才收到肥仔的來電，說自己在華斯達鎮的醫院裡，老母正在深切治療部內昏迷。電話裡的他，感覺沒什麼不妥，這，讓我安心多了。待他回到家裡，已半夜。他告訴我，原來老母服下的是五十粒特效抗恐懼小丸子。這特效小丸子，肥仔以前也有服過，但因為怕上癮，後來戒掉了。沒同理心的我，一聽到他爸所有特效小丸子都給他媽吞掉了，便馬上問，那你媽必定上癮了？差點讓肥仔笑掉大牙。我想，能放聲大笑，即是精神還可以，那我便真的安心了。

後來肥仔說，他們根本沒想過要叫救護車 (我聽了當然稱奇﹗)。他到達父母家時，老母已進入半夢半醒狀態。十分鐘後門鈴響起，幾個救護員站在門外，肥仔看到後，當然楞住了，跟幾個救護員對望了好一會，才把老父叫來。他爸看到救護員，也給楞住了，父子倆就這樣跟幾位救護員無言的對望了超過兩分鐘 (聽到這裡，肥仔自覺好笑，我也已笑翻了)，之後老父才拿出空空的藥瓶，說他的老妻可能服了這個 (聽到這裡，我心裡直發毛)。之後，依照正常程序，急救醫生被召喚到場，看了看肥仔老母，再看了看藥瓶，說這藥 (原來) 沒有毒性，之後便把她送到鄰鎮的醫院去。

老母被救回了，我說，她的遺言仍在電話錄音裡，你要聽就聽，不過要是你覺得聽了會不開心，就不聽也罷﹗他，邊聽我嘟嚷邊走到電話面前，一按，便把老母的遺言刪掉了。

之後的一星期， 肥仔馬不停蹄的跑醫院，最遠的來回跑一百多公里 (因為鄰鎮醫院爆滿，所以他媽被轉到五十來公里外的醫院去)。因為屬自殺個案，離開深切治療部後，老母被轉到巴登的精神病院去，所以肥仔現在每天都得跑兩趟巴登，把老父接過去陪老母，再回家，傍晚再到醫院把老父接回家去。 (大概住院住怕了，肥仔超討厭待在醫院裡，所以每次最多逗留一小時，管她是老母還是老妻。)

* 六十來歲的她，可以驚人的在夜半二時吃掉一整隻德國咸豬手作夜消，所以我總跟肥仔說，她至今時今日仍沒有中風 / 心臟病，已屬萬幸了。

圖︰怕他心情不佳，我在他老母被救回的第二天做了他最喜愛的 pizza 作晚餐，趕在日落前回家的肥仔，看到一桌子的 pizza，樂得連累也忘了喊。這陣子的他，不停喊累，我說，起碼他是開車到醫院去的，當年的我，一連幾個月，不是踏單車便是坐公車加走路到醫院去的，還得省吃，在醫院待一整天也只吃乾乾的麵包而已。